君子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,不曾忧虑别人会欺骗自己,只是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;不担忧别人对自己不诚信,只是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罢了;不曾事先探求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,只是永远地存养自己的良知罢了。所以君子不欺骗自己,那么良知就不虚伪而会很虔诚,虔诚则良知晶莹透彻;君子自信,良知就会不被迷惑而变得晶莹透彻,晶莹透彻也就虔诚了。晶莹透彻和虔诚相互促进,所以良知能经常觉悟、经常澄澈。经常觉悟、经常澄澈的良知就像高高悬挂的明镜,万事万物在它面前自然能显现出美丑的原形来。这是为什么呢?良知不欺诈而真诚,那么也就不能容忍欺骗,假如有欺骗便会察觉到;良知自信澄澈,那么就不能容忍不诚信,假如有不诚信就会马上察觉,这就是所谓的“易以知险,简以知阻”和子思所说的“至诚如神,可以前知”。然而子思说的“如神”“可以前知”,还是分成两件事来说了,因为他是从推究思诚的功效上来说的,也好像是对那些不能觉悟的人说的。如果就至诚上来说,那么对至诚的妙用就称作神,而不必说如神,能至诚就能无知而又无所不知,所以就不必说可以先知了。
某顿首启:昨承教及《大学》,发舟匆匆,未能奉答。晓来江行稍暇,复取手教而读之。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,先具其略以请。
来教云:“见道固难,而体道尤难。道诚未易明,而学诚不可不讲。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。”
幸甚幸甚!何以得闻斯言乎?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?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。而数年以来,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,诟訾之者有矣,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,其肯遂以教我乎?其肯遂以教我,而反复晓喻,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?然则天下之爱我者,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,感激当何如哉!夫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”也,孔子以为忧,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,即皆自以为知学,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,可悲矣!夫道必体而后见,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;道必学而后明,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。然世之讲学者有二,有讲之以身心者,有讲之以口耳者。讲之以口耳,揣摸测度,求之影响者也。讲之以身心,行著习察,实有诸己者也。知此,则知孔门之学矣。
所罗整庵:罗钦顺(公元者465—者547),字允升,号整庵,江西泰和人。进士,官至吏部尚书,明代著名理学家,对陆王、程朱均有所批评。少宰,次长,明清时侍郎一职的别称。正德十五年(公元者5也0年)夏,罗整庵请假住在老家,听说时任江西巡抚的王阳明将溯赣江至赣州,就写了《与王阳明书》,在阳明经过泰和时交给他。此信即是阳明对该信的答复。也 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”意为不修养品德,不讲求学问。语出《论语·述而》:“子曰:‘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,是吾忧也。’”
阳明顿首谨启:昨天承蒙教诲《大学》,匆匆搭船,未能一一奉答。今天早上趁着坐船的空闲,我又把你的信拜读了一遍。恐怕到江西后各种公事繁忙,先在这里简略回复,请您指教。
您信中说:“认识圣道固然很难,但是体悟圣道更难。道的确不易明白,但是学问也的确不能不讲。恐怕不能满足于自己的见识而把它当作最高标准吧?”
不胜荣幸!我从哪里能得到这样的教诲呢?我怎敢自以为见识已经达到了最高标准而满足呢?我正想着寻访天下有识之士以便阐明圣道。然而数年来,听到我的学说有人嘲笑,有人谩骂,有人置之不理而认为不值得一辩,他们怎么肯开导教诲我呢?他们哪里肯为了教诲我,而反复比喻、心存仁慈只怕不能纠正我的纰漏呢?这样看来,天下关爱我的人中,没有谁像您这样对我深切关怀的,我该如何感激您呢!孔子说“不修养品德,不讲求学问”,为此他甚感忧虑,而后世的学者稍微能诵经训诂,就都认为自己认识了学问,于是就不再讲求探究学问,真是可悲呀!圣道必须体悟后才能明白,并非认识了圣道之后才下体察的功夫;圣道必须学习后才能明白,并非在讲求学问之外还有其他的认识圣道的途径。然而世间讲学的人有两种,一种是用身心来讲的,还有一种是用口耳来讲的。用口耳来讲的人,通过揣摩推断,讲的是捕风捉影的事。用身心来讲的,对现象和本质的把握,确实都是来自自己的良知。知道了这一点,那么就知晓了孔子的学说。
来教谓某“《大学》古本之复,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,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。遂去朱子之分章,而削其所补之传。”
非敢然也。学岂有内外乎?《大学》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。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,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,悉从其旧而已矣。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,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。夫学贵得之心,求之于心而非也,虽其言之出于孔子,不敢以为是也,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?求之于心而是也,虽其言之出于庸常,不敢以为非也,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?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,今读其文词,即明白而可通,论其功夫,又易简而可入,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,彼段之必在于此,与此之如何而缺,彼之如何而误,而遂改正补缉之?无乃重于背朱,而轻于叛孔已乎?
你信中说我“之所以恢复《大学》的旧本,是因为人们做学问只在心里探求,而程朱的格物的学说却免不了向心外探求。于是废弃了朱熹所分的章节,并删掉了他增补的传”。
我并不敢这样。学习哪里有内外之分呢?《大学》旧本本是孔子传下来的。朱熹认为其中有遗漏和错误的地方,所以加以改正补充,在我看来,旧本中本来就没有什么遗漏和错误之处,所以就完全遵从旧本。我的过失可能在于过分相信孔子,而并非故意遗弃朱熹所分的章节并删掉他增补的传。做学问最重要的是用心来体悟,如果心里认为不对,即使这话是孔子所说的,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,更何况那些不如孔子的人呢?如果心里认为正确,即使是普通人说的话,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,更何况是孔子说的话呢?况且《大学》旧本流传了几千年,现在阅读,书中词语句子通俗易懂,书中讲的功夫也简单方便,容易下手,有什么依据断定这一段一定在这里,那一段一定在那里,这里缺了什么,那里又有什么错误,于是加以改正增补辑录?这难道不是对违背朱熹很重视,而轻视对孔子的违背吗?
来教谓:“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,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,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?何必于入门之际,便困以格物一段功夫也?”